我不想要钱?
九派新闻消息,父亲的案件结束一周后,刘晴得知判决结果。
5年前,她的父亲、华埠村村主任,被塘坊村31岁的村主任陈某驾车撞死。
两年后,株洲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陈某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
2023年,该判决结果被上级法院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其间,陈某家属赔偿刘某家属650万元并获谅解。今年,株洲中院重审以陈某犯故意伤害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5年。
刘晴心情复杂,尽管她和家人签署谅解书,但依旧不能欣然接受改判的结果。
父亲出事时,她还在上高中,事发当天,她被姨父接回村上,她才知道父亲离世。打她记事起,家里就有一所花炮厂。父亲总是忙生意,她1岁时被送进幼儿园,小学开始寄宿,只有周末回家。
和父母相处时间少,刘晴从小独立,她说不清父亲去世对自己具体有哪些影响,也不愿意谈对父亲的印象。
21岁,她大学毕业,跑父亲的案子,接手花炮厂,成为家里独当一面的那个人。父亲的离去,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1】“他坐在那里,吊儿郎当”
2019年9月16日,醴陵市华埠村村主任刘某到邻村塘坊村村委会,参与调解塘坊村村主任陈某名下一家公司与华埠村一家公司的土地交换事宜。
两家公司的矛盾由来已久。由于两块土地相邻与生产需要,双方多次协商土地置换,来回拉扯多年,后因开工建设发生过多次争吵与阻工。刘某作为华埠村这家公司请来的协商人,与陈某在调解过程中曾多次发生冲突。
陈某家的化工厂原材料公司。图/九派新闻 马婕盈
当天,刘某与陈某的父亲协商时,再次产生口头争执,被旁人劝止。陈某此时正驾车前往塘坊村村委会,途中接到电话称父亲“与人打起来了”,他便误认为刘某打了父亲,心生气愤。
他驾车到达塘坊村村委会便民中心前坪时,恰好看见刘某站在一辆轿车边上。他当即加速冲向刘某,将其撞飞到距离近10米远的戏台墙上,刘某坠落后当场死亡。
“他就是故意撞上来的,撞到我父亲之后还拐了个弯,他害怕车撞到伤了自己。”刘晴用手比画着,描述那天的场景。
事发当天,还在上学的刘晴突然被姨父接回村里。
她来到案发地时,陈某已经离开现场,村委会被周围村民团团围住。她唯一一次与陈某碰面,是2021年,该案件一审的法庭上。
刘晴这样形容那次见面:“他坐在那里,吊儿郎当的,完全不像是抱歉该有的姿态,只是在法官在场时,他才在我们家属面前假惺惺地说对不起。”
自那以后,刘晴再没跟陈家人打过交道,“他们没来找过我们,我也不想看见他们。”
2021年7月,株洲中院出具的刑事判决书显示。陈某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一审判决结果,刘晴是满意的,“我们放弃了民事诉讼,我不想要钱。”刘晴说。
父亲去世后,刘晴回到学校完成学业,生活回归往常,但身边什么都在变,她讲不清具体的变化,但父亲的去世“多多少少对我是有影响的”。
【2】“这笔钱对我家并没太大作用”
判决结果出来后,陈某提起上诉,2023年7月,上级法院撤销了原判,发回株洲中院重新审判。
“当时说对方有了新证据。”刘晴说。与此同时,陈某家人委托中间人前来协商经济赔偿,并请求刘晴签署谅解书。
她记得,当时是村委会出面协调的,赔偿金额按照父亲的赚钱能力估算,“我父亲生意往来很多,每年最低都能赚几百万。”最初,协商的赔偿金高达上千万,多次协调后才变为650万。
“我当时并不想要这个钱,因为这笔钱说实话对我家并没有太大作用。”刘晴说,但家里有的人对经济赔偿并不抵触,迫于各方面压力,她签署了谅解书。
华埠村村边县道上依次铺排着大大小小的花炮厂。当地村民介绍,这里很早就开始做花炮生意,村里部分人早已放弃种田,或进花炮厂打工,或外出另谋生路。
华埠村的田地。图/九派新闻 马婕盈
刘晴家的花炮厂就在华埠村的一个小山头上,最初做鞭炮,后来做烟花,厂子绵延了四代人。小时候,她经常在山头上疯跑,捡地上散落的鞭炮头,被父母发现,免不了一场骂。
家里人忙着厂子的各种事务,刘晴1岁就被送进私立幼儿园,6岁被送到市里的寄宿学校读书,只有周末回家。小两岁的弟弟3岁时就被送进寄宿学校。
关于和父亲相处的细节,刘晴不愿提起。“家里很忙,是有一点缺少父母的爱的感觉,但也还好。”刘晴说,她曾羡慕班里走读的同学可以出去买吃的,“其他的没什么好羡慕的。”
那时,她有一个翻盖的按键手机,但与父母的沟通仅限于“这周来不来接我”。周末放学,父母没来,她就和同村的朋友打车回家。她很少与父亲碰面,家长会都是母亲参加。刘晴说,因家里企业做得出色,2017年左右,父亲被推选为华埠村的村主任。
如果不是突发的事故,刘晴的未来要丰富得多。她想投资新的行业,想做销售公司,还想到处旅游,“还不知道在哪儿玩呢”。父亲去世,她成了家里独当一面的那个人。
爷爷70多岁了,患有糖尿病、高血压,奶奶身上有多种癌症,“能活一天算一天”的状态。妈妈不懂经营,刘晴大学毕业后,就接手了花炮厂。
“过去,爸爸妈妈一直更希望我出去的,他们不想让我做这一行,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想回来。”刘晴说,也许不回来,她会把厂子卖掉,但说不清原因,她想把厂子留下来。
【3】“人活在世上,就是要承受的”
父亲不在了,以往的很多合作伙伴断了联系。刘晴21岁成了花炮厂的负责人,经常和一群中年人在酒桌上谈生意。
她不喜欢酒桌文化,却也被迫沉溺其中,合作伙伴中,女性很少,年轻人更少,晚辈在前辈面前,多少有些不平等,但刘晴直率爽朗的性格帮助她在生意中游刃有余,“我的性格跟父亲很像,长得也很像。”
厂子里,她是最年轻的,工人们的平均年龄超过50岁,刘晴走在生产线上监工,看到操作违规的,张口就骂,“说他没有用,一定要骂,骂了才能记住。”
这些年,花炮厂数量变多,竞争压力大,刘晴已经做好了不赚钱的准备。家里没有帮得上忙的人,爷爷在家门口辟了片小菜园,整日忙活其中,偶尔询问厂子的收入情况,其他的也不再问。
“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去承受的,不可能什么都不承受。”采访中,她努力不显露焦虑,现实中的困难她都用平静的语气讲述,但谈到父亲的案子,她开始变得焦躁复杂。
刘晴大学毕业后,父亲的案子也交由她跟进,可那案子仿佛被一面墙围着,她进不去。除了第一次开庭,她参与了庭审,后续的开庭她再没参与。
2023年10月,株洲中院在醴陵市法院公开审理了此案,法院认为,从在卷证据材料分析,陈某与刘某之间没有仇恨也无利益冲突,陈某在主观上没有杀人的故意。客观上,陈某驾驶的汽车先撞上小车后轮,再撞飞刘某,致刘某死亡的后果,其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陈某后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2024年1月,株洲中院重审后改判。图/受访者提供
“这个结果我们肯定接受不了。”刘晴说,株洲中院在2024年1月作出了以上判决,随后该案件又经历了二审,今年7月,二审结果出来,维持了原判。
五年了,父亲的案子尘埃落定,这些年刘晴不觉得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只是觉得愤怒。
陈某所在的塘坊村与华埠村相邻,塘坊村村民告诉九派新闻,陈某的父亲在塘坊村开有一家化工原材料公司,村里的房子租给别人做家具厂,一家人在江西生活,“他父亲是大老板,不经常回村。”
刘晴也想离开,等经济形势再好些,花炮厂有稳定的收入,她想出去闯一番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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